俗世中人,好文字。

安菲特里忒*

房间的冷气很足,冷热的气流螺旋交缠,击中鼻腔,产生毛絮一般的错觉。我从热浪归来,甫一进去就打了两个喷嚏。

啊!弄错了。仿佛是代替鼻子一般,我说了这样的话。

鼻子真是耿直啊!即使弄错了也毫不怠慢地大张旗鼓。这样的鼻子,也会感到懊恼吗?还是说只是因为寂寞呢?我出门戴口罩,真正有异物在其内的时候恐怕很少吧。

带着这样寂寞的鼻子,在海上能不能嗅到洋流的潮湿与空气呢?尤其在水汽交汇的地方,恐怕要为颅内忽上忽下的气压喷吐个不停吧。这是个单纯的鼻子,没有嗅过田野与山岗,也没嗅过大海与天空。

大海,我猜想它也是个岛。

与小岛一样的陆地比起来,大海无疑算得上是豪宅了吧。小心翼翼地拜见后,寒酸压迫下的鼻子,恐怕受不了扑面而来的贵族小姐的熏香——在大海里看大海,就是这样的感觉——明明知道它在这个宇宙中绝算不上伟大,但生而为人,总不免为感官所迷惑。在孤岛一样的小船上,我第一晚想到的一定也只有赞颂,把所有用来修饰无限的字眼,统统献给大海。

在大海里毕竟是不能闻的;鼻腔灌水也绝不是什么好的体验。大海里全是钠钾铝,尝起来也又苦又涩。人的嗅觉早已退化了,用来徒劳无功地探索存在的意义。但如果能有那样一刻在大海里,思维全部都被嗅觉体验所占据,除了趋利避害的本能不剩任何思考的余地,大海真正的味道,或许就为我所知了。

啊!在海滩生活的狗,那双眼里是蕴含了多少大海的秘密呢?我摸一摸它的鼻尖,有湿漉漉的感觉。

我的船——它一定要有最窄小的底。世界上唯一能看见海的全貌的,只有天空。我在船上,海是亮的,而脚底是黑的。这就像信仰一样——如果我相信上帝,那么上帝存在的意义将永不被我知,上帝不存在的世界,也处于想象之外。人,因为其生物的本能,必然永生永世地被遮蔽。上帝像船底,他保护我们的方式就是隐瞒一部分的事实。没有人去怀疑脚下大地坚实与否,于是没有人知道它其实摇摇欲坠。当有一天我在海上不再有躯体,精神的眼睛才能饱览海的一切,只是那时,也是我覆灭的时刻了。

这未免过于残酷,对于一个贪婪的灵魂,求知的代价,便是什么也不再相信。每每我都设想,大海与天空一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相拥。而当你在海里,触目所及无不是大海和蓝天,我眼瞳里圆圆的世界,只有两种蓝色分割。他们是巨大的,巨大而沉默。也许在有生之年,我都不能在精神上与他们相接。在他们存在时,我是他们腹内的孩子,当他们消亡时,我已先一步覆灭。海存在的理由,恰如我诞生的缘由。我们的父亲同为造物,我不知我,亦不知海。

我愿意等上无数个千万年,去看一片海的出世。我要好好保存这样一个单纯的鼻子,将它绑在去天外探索的卫星上*。在那里我嗅到一片坚冰制成的彗星,像上帝的礼物,降落在一个黄色的行星。大气燃起尘土,气浪滚滚而来,从此大地终于完整,从此天空不再孤独。

*安菲特里忒:希腊神话中的海神,与波塞冬同列,传说曾为逃避波塞冬的追求而逃到海的尽头。
*源自2014年发射的探测器Rosetta,用于观测彗星Comet 67P/Churyumov Gerasimenko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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