聿梣

人，竟然是生活在地表的生物，这个事实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了。在没有见到地球的全貌以前，所有人不都笃定地相信我们生活在地球“里”吗？怎么，竟然是这样浮浅的生命，只是生活在一个“壳”上？那么过去，我们对地球——这个世界——所有的爱，都只是爱着一个壳子吗？
虽然不至于因为它没有我们想象中的伟大就不再爱它，毕竟是被我们爱了那样久的世界，为人，也不能太无情了。
但就不会遗憾吗？我们曾经那样爱慕的自然，竟然只是壳上一小部分的自然。为了这地表上浅浅的绿色，我们曾经自觉地让自己的创造相形见绌了，好比“人造”，听起来就不如“自然”伟大。“自然的力量无与伦比！”远古的人们说过这样的话，中间就算有波折，现代的人们又再次认同了。然而这样绿色的自然，原来也不过是浮浅吗？对于地心来说，恐怕只是和我们人类一样，是“地表上的”东西罢了。
地心的时间，和地表恐怕也是不一样的。地表上的时间，是可以陈列的时间，然而地心，它也许从未意识到时间的存在，对它来说，变化就只是变化而已。地表的人们喜欢对时间写一些文字，再留下一点东西，我们试图留下一点这伟大又不可捉摸的东西的痕迹，其实留下的不过是我们自己的痕迹罢了。我曾见到一个专事收藏这样的东西的地方，它叫“历史陈列馆”——真是直白又可爱的名字，我本以为它会矫饰一下，叫做“博物馆”。
人创造文字，据卢梭说，是为了情感。然而自它诞生，就从未直白地表达过什么情感，语言，天生其实是为了矫饰。你有见过哪只不是行动派的动物吗？但人有了太复杂的脑子，创造语言也许是为了表达自己，然而也就不可避免地为语言所困。我见到有译者在纪德日记的前言里写：“这是纪德矫饰最少的一本自传……”然而即使是最薄的矫饰，也是坚不可摧。也许我们早该绝望了，相对于硕大的颅骨，口实在是太小了，这一生所想，如何说得尽？
自然而直白，我相信这才是最美的语言。后现代主义，也许正是要追求这样的文字吧，然而他们不仅解构了矫饰，连人类也一并解构了。所以世上哪有被剖开却仍在跳跃的真心呢？而此刻空发议论的我，因为胆怯，不也依然坐在电脑桌前，绞尽脑汁，向机器输入早已打磨数次的文字。
真是浅薄的爱意啊！矫饰也好，真心也好，连记录都是件困难的事。我每天，都在忘却数以千计的东西。因为每天过着同样的生活，想起过去就如同虚度光阴。虽然无可奈何，却仍想着要抓住些什么，所以见到了可爱的事物，就忍不住用各种方式记录下来。是为了日后慢慢欣赏吗？因此也就错过了坦诚的美，用文字，或是相片光滑的表面阻隔了，而更不可恕的是想着日后修改。
人浅薄的记忆，我对此早已无可奈何了，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又一遍，就算不会忘记，也很快要厌倦。这正是浮浅的表现啊！“为了爱它，要防止日后对它的厌倦。”我曾经在某篇文章里这样写到，因为这浮浅的记忆，我不敢靠近，我在用我此刻的怜惜，担忧所爱之物的未来啊！人没有了感情，冷淡的神色是很容易露出来的，而被抛弃的那一方，该会有多么可怜呢？情感，本就是暧昧的东西，有朝一日失去了，就仿佛从来也没有过一样，如果真的失去了爱意，恐怕连当初的一点点怜惜都消失殆尽了。
然而我无法阻拦，世上的爱情故事，每分每秒都在发生。我无法控制，这样浅浅的爱下一秒就将蔓延到某个未知的角落。
一点点的浅薄的爱意，对于人来说，毕竟是宇宙间聊胜于无的存在啊！尽管浅薄，但也没有谁能赐予更加深厚的情感了。宇宙或是地心，毕竟非人又无感。这样稀薄的爱意，也许正适合地表轻浮的空气。古往今来那么多看穿人类命运的天才，不也都曾在阳光下畅快地呼吸过。他们说：看，我的头顶是蓝天，然后才是宇宙。